2011年7月21日星期四

海因里希•苏锁(Heinrich Seuse, Suso, eigentlich Heinrich von Berg, 1295/1297/1366)


我常常怀着深深的幸福感从这个梦中醒来,就像常常怀着死的恐惧和受折磨的良心从可怕的罪恶中醒来一样。
——《德米安》,黑塞

我又一次从这个梦中醒来,如同千百年来我无数次梦到它一样:那是一张凌厉的脸,辨不清男女。白天它以少年的形象出现,沉默寡言,冷漠而又自省地观察着一切。我在空旷的图书馆里,爬满青藤的十字回廊中,密集而骚动的人群里看到他。他的外貌引起我的好奇,我决定追寻这个擦肩而过的陌生人。有时候我久寻不获,徒劳地浪费掉很多个下午。直到夜幕降临这张熟悉的脸才重新浮现在我的视野之内。她神秘而性感地冲我微笑,妩媚万千。我有时会觉得我追踪错了目标,但这样的疑虑总会在瞬间烟消云散。我开始感觉到:我正是在这个预感的梦里叫出阿卜拉克萨斯这个名字的。欢乐和恐惧在一起、男人和女人混合在一起。我想知道它的含义,他或者她是谁,对我必定有着特殊的意义。这个问题的答案我在一千年前就寻觅过,那时我的名字叫海因里希·苏锁。
十三岁那年我被送进了康斯坦茨的一座岛上的多明我修会,后来我又去科隆成为了埃克哈特大师的弟子。多年来我一直洁身自好,极尽苦行。像我的老师一样,我也曾多次向女修道院布道,甚至因此踏上了尼德兰的土地。1347年,由于一项子虚乌有的指控我转移到了乌尔姆,想在那里安静地了却余生。
我的一生看过太多的幻象。我称它为“suezer, minneklicher herre”或者“domine”又或者“亲爱的新郎”。对于这个出现在我梦中的形象,我时而把它写作“他”,时而又用“她”来指代。因为它有时如同一位绝美的处女,有时又似高贵的少年,有时又会是智慧的女主人,高大壮实的爱人,我的未婚妻。她让我用Amandus来称呼她,意为“必须去爱的人”。
我调查了我们宗教的历史,知道梦中出现女子的形象并非是触犯了禁忌。西多会的前辈明谷的贝尔纳就曾在布道中将我们的主比作新娘(Brautmystik, Minnechristus)。东方的教会也将神圣的智慧称做索菲亚。


(Dome埃克哈特大师版本的结尾)
我已经说得足够了。我将睡去,在这一次的生命中睡去;我将进驻到那个被反复提起、然而鲜少有人真正理解的境界。我将沉睡在灵魂得以发源的虚无中,那个寂静的、还未曾有人踏足的荒漠;在那里,笼罩镜子的谜雾(per speculum in aenigmate)终将散去,事物终将被剥去图像的囚笼,融进“太一”之中;最终,一切的差别都不再有:既没有男人,也没有女人,既没有恐惧,也没有期冀,既没有时间,也没有存在。

2011年7月18日星期一

萨博翰的埃利阿撒:鞭笞幻象

我又梦见我所遭受的虐待和压迫,但是这次不是克罗默,而是德米安跪在我身上。……我痛苦而勉强地在克罗默那里所忍受的一切,在德米安那里却很乐意忍受,而且带着一种既快乐又害怕的感觉。
——黑塞,《德米安》

    萨博翰的埃利阿撒(Eleazar, Elzear, Auzias von Sabran, 1286-1323)是中世纪晚期法国女幻象者中硕果仅存的几位男性幻象者之一。他是普罗万的一位伯爵,那不勒斯宫廷的太子太傅,同时也是一位军队统帅。穷兵黩武的政治生涯和他作为俗众方济会的成员(Franziskanertertiar)所信奉的和平准则显然相互违背,于是他有了以下的幻象:
有一次他在罗马发了高烧,仿佛置身于两座火床之间。当他听说战争的结尾时,非常后悔自己曾参与其间。在辗转反侧之间他听到了基督的声音,那个声音对他说:“你应该知道,埃利阿萨,当你身陷征战,手握武器,制造祸乱的时候,你就失去了我的恩慈。虽然你之后无限后悔,但我还要给你所犯的过错一些教训。” 于是埃利阿萨跪在地上呼救:“怜悯我吧,上帝。”并开始背诵《诗篇》。基督则有规律地在每段诗文之间(Vers)用鞭子抽打三次他的背部。之后他便睡了过去,一觉过后,烧退了,身体复原了,灵魂则因为这无法言说的安慰而振奋了。
    埃利阿萨死后,下葬在阿普特(Apt)的一座小兄弟会的教堂里。1371年,在他被册封为圣人之际,人们给他在这座教堂中修了一座意大利范式的棺木,其上雕刻着他所经历的种种奇迹,也包括上述的这个幻象。此陵墓毁于法国大革命之际,残片流落到不同的博物馆。在鞭笞幻象的这个雕塑中,埃利阿萨半裸着上身,与手持皮鞭的基督和右侧全副武装的副将不同,表现了他忏悔的虔诚。引人注目的是他的表情没有丝毫受虐的痛苦,而是一片安详和甜蜜,仿佛随着经文落在他身上的不是鞭笞而是温柔的抚摸。
New York, Metropolitan Museum

2011年7月7日星期四

约翰的启示录

耶和华的使者从荆棘里火焰中向摩西显现。摩西观看,不料,荆棘被火烧著,却没有烧毁。摩西说:“我要过去看这大异象,这荆棘为何没有烧坏呢?” 耶和华 神见他过去要看,就从荆棘里呼叫说:“摩西!摩西!”他说:“我在这里。”……摩西蒙上脸,因为怕看 神。

神秘的启示是不能被观看的。还有什么比这个更具有张力的人-神关系?如果幻象者们声称——作为“信仰寻求理解”的反面——他们只能借助幻象,借助神秘的个人体验才能通向上帝,那么他们在幻视的时候,特别是在转述这种神秘体验的时候就将自己至于了一种尴尬的、危险的境地,因为神秘的启示是不能被观看的。幻象者的始祖、教会唯一承认的《启示录》的作者约翰在文章的开头就写到,自己在触犯禁忌之后是如何的肝胆俱裂,“扑到在他脚下,象死了一样”(《启示录》1,17)。虽然耶稣基督安慰他,并指示他将他所见所闻都写下来,但是这条不可逾越的鸿沟已经画下,所谓要观看,必违纪,于是出现了面具之面具,转述之转述。文学家遥望地、隐秘地、小心翼翼地涉足禁区,为了避免言说的禁忌,避免因言说而带来的杀身之祸。然而图像语言却以其不可避免的直观性,直接将幻象呈现给观看者,它强迫每一位观看者“观看”这“不能被观看的神秘启示”。所以它必须想出另一条路对付观看的禁忌,以免把看到神秘启示的危险嫁祸给观看者。自然,它也需要一位中介人物。它把幻象者安插在图像中,使观看者能够不“直接”看到幻象,而是看到幻象者所看到的幻象。
特里尔市图书馆所存的启示录手抄本作于9世纪上半叶图尔(Tours),是5世纪一个意大利抄本的一个拷贝。后者是已知最早的启示录题材的绘图抄本。其中我们可以清楚地看到,幻象者,也就是约翰站在图画的边缘,而这一将幻象者添入幻象的传统在中世纪从此便从没有断过。
Trierer Apokalypse

文艺复兴之时人们对这一传统进行了大刀阔斧的改革。在阿尔布莱希特·阿尔特多夫所做的《双约翰祭坛画》中,幻象者不再是一个不起眼的、为了降低危险系数才出场的中介人物,而一跃成为了主角。施洗约翰合上书手指羔羊,代表着旧约时代已经一去不复返,福音书约翰打开书给世界带来新一轮的启示。而约翰所看到的幻象,浓缩到了图像的一角,象征性地用圣母子来代替,已不再是《启示录》中特定的场景。幻象者和幻象的位置发生了改变,功能也随之改变。福音书约翰已不再与幻象有直接的关系,而是将目光投向施洗约翰。行动派的施洗约翰神情激昂,攥着拳头挥着手,一袭火红的红袍加身,代表着vita activa。相反福音书约翰则穿着冷色的长袍,远不如施洗约翰般潇洒狂野,而是从专注的写作中抬起头来,向同伴投向肃穆的一瞥。他则代表着vita contemplativa。就这样,马大和马利亚的形象在人文主义画家的笔下又重生了。 
Albrecht Altdorfer, 1520, Regensburg, Museum
另外,还有一副在此不得不提的画作,格列柯的《玛利亚无暇受孕幻象》。Immaculata Conceptio,植根于《启示录》第十二章以及《诗篇》的某些章节,在反宗教改革期间一跃成为最受欢迎的图像主题之一。格列柯的这幅画的与众不同之处首先在于尺寸,此画约有两米之高,当它被挂起来之后,可以想象观看者面对它时的感觉,他从大卫王的宫殿拾级而上,要仰望,以看清圣母的尊荣。与此同时,他仿佛能够听到天使们的奏乐,仿佛能够感到圣灵洒下的光正在笼罩着自己。最终他感到他经历一切,看到了启示,而这启示已不单纯是约翰的启示而是反宗教改革者们带来的新的启示。约翰在这里又成了不可忽视的人物,他既是幻象者又是观看者,他不再像手抄本中所表现的那样,以二维平面面对着观众出现,在这里,他自己转过身去,因这个新启示而震惊。从而成了每一位观看者的向导和榜样。启示不再是上帝不可言说的秘密,而是政治家、改革家传递给人们的信息。
El Greco, um 1580, Museo de Santa zu Toledo

海因里希二世的灵魂审判

当皇帝驾崩的时候,一大堆小鬼经过某个隐修士的屋前。后者打开窗户询问来者何人,得到这样的答案:“我们是魔鬼军团,赶去看皇帝的驾崩。没准儿我们能从他那儿拿回一些属于我们的东西。”回来的路上他们又经过隐修士那里并对他说:“我们什么也没捞着。当善与恶在天秤上称量的时候,那半燃烧着的圣劳伦斯突然出现,把一个异常沉重的金杯放到了称上。眼看我们就要赢了,结果功败垂成,天秤不可阻挡地向善的那一头倒下去。我非常生气,拽掉了金杯的一耳。”这个金杯正是皇帝为赞美圣劳伦斯在埃希施泰德教堂叫人打造的那只圣餐杯。因为它很大所以是个双耳杯。结果人们发现就在皇帝驾崩的节骨眼儿,杯子少了一耳。

用天秤称量灵魂的元素虽然植根于古老的埃及绘画中,但实际上它是12世纪由拜占庭艺术渐渐传到西方来的。海因里希二世(973-1024)经历的这场灵魂审判开始以传说的形式流传(有时候当事的被审判者也会被传成是国王康拉德一世),后来被写进了《黄金传奇》而名声大噪。有趣的是这个“幻象”的见证者完全被消隐——一个不知名的隐士,除此之外别无其他资料,然而故事的经历者和讲述者却是一群小鬼,以小鬼的身份讲他们的失败,他们的气恼,以及最后不得不揪掉圣杯的一耳来泄恨,是不是也算得上是“逗趣”的手法了呢!

Tilman Riemenschneider, 1499-1513, Kaisergrab, Bamberger Dom

2011年7月6日星期三

丢勒的梦境



1525年圣灵降临日后的周三到周四的夜晚我梦见了一个幻象:巨大的洪水从天而降。起先它在离我四英里处着陆,带着巨大的响声,四处飞溅,之后淹没了整个大地。我十分惊恐,在更多的水柱落下来之前就醒来了。已经落下的水柱是那样的巨大。它们有些落在远处,有些则近在咫尺。它们从如此高的地方落下来,以至于落地过程显得相对缓慢。但是最先着陆的那个水柱却是携风带雨飞驰而下,使我十分害怕,全身颤抖。当我惊醒之后,半响回不过神来。但是当我早晨醒来之后,我把梦中的景象画在了上面。愿上帝保佑一切都会好起来。阿尔布莱希特·丢勒。

1525年,丢勒64岁,正在尼德兰旅行。1252年也是一个多事之年。前一年出现的世界毁灭的预言风波未平,这一年又爆发了农民战争,还有一直笼罩着全欧洲的路德的阴影,同年丢勒的家乡纽伦堡便改宗新教。丢勒是文艺复兴时期最负盛名的画家之一,在他艺术家的光环下我们时常会忘记,他还是一位出色的自传和家族史作者。没有哪个幻象像丢勒这个如此这般地幸运地被字画双全地记录下来,而且是幻象者自己的一手资料。但由于丢勒本人没有进行任何点评或者诠释,所以我们不知道这个梦境是受到了动荡局势的影响还是由疟疾而引起的生理反应。或者,艺术家的首要工作之一就是做梦,假如有一天他不再梦到你,艺术是否会消失,历史是否会终结……

2011年7月3日星期日

叙事的面具

一本书总是讲着其他的书,每一个故事都在讲一个已经讲过的故事……所以,这个故事也(自然)是某种转述。我立即写下了引言,设置了四层的嵌套,把我的故事放到三个其他叙述中去:我所讲的是阿德索告诉马比荣、马比荣告诉瓦莱,瓦莱又告诉我的……
——Umberto Eco

艾科是诚实的,他说“我羞于讲故事”。古往今来所有羞于讲故事的都是最有名的大作家。只是不知道,这种一层套一层的转述是一种作家的自觉还是叙事传统下的产物,抑或是人类的一种本能。在中世纪的幻象文学中也不乏这样“带着面具讲故事”的例子,这里分析两个比较特别的:

圣贝尔纳看见耶稣从十字架上倾身拥抱他的幻象
圣贝尔纳的这个幻象内容并不十分稀奇,他的一位同时代人,本笃会修道院院长Rupert von Deutz也有过相同的幻象。这代表着中世纪盛期对上帝态度的转变,上帝,特别是耶稣变成了一位“具有人文关怀主义的”神。他一改早期中世纪审判之神的面容,充满爱意地亲近他的子民,于是出现了“神秘的新娘”以及许多带有性爱象征的幻象。
但这个幻象和贝尔纳最著名的lactatio不同,并非由贝尔纳亲自写成,相反他只是在布道中比喻地提到:
你是善的,我的主,对那些寻找你的灵魂,你是善的。你奔向她,拥抱她,如同一位新郎似的,你却展现,你就是这主。(《第69篇诗篇讲道》)
一个可能出自13世纪,假冒贝尔纳写成的受难沉思中把这一段变成了第一人称:
哦,你抱得我好紧,好紧,善良的耶稣,拥抱着,仿佛血从你心中,水从你那一侧,你的灵魂从身体中喷薄出来一样。
这一“幻象”还散布在各种西都会的奇迹集中,变成了最广为流传的一个版本。13世纪上半叶的Konrad von Eberbach的这本版本就出现了多重转述的技巧,他托圣贝尔纳同时代人Menard von Mores ( vor 1168)之口讲述这个幻象:
我认识一个僧侣,他有一次看见圣贝尔纳在教堂里独自祈祷。当他在祭坛前跪拜之际,在他旁边地板之上出现了一个十字架,架上钉着耶稣基督。贝尔纳虔诚地深吻这个十字架。这时基督自己将手臂从十字架上解下,拥抱这位神的仆人,并将他拉向自己。当这位僧侣看到这一幕的时候,他震惊了,仿佛神游身外。就这样他静静地呆在远处,充满畏惧,以免冒犯神,虽然他一下子突然这样的接近神,仿佛瞥到了他的秘密。他明白,对于这个圣人来说,他的祷告和他全部的行动都是超自然的。——他感到古老的神的诅咒劈头盖脑地落到他身上;他想起在西乃山顶上用手遮住脸不看上帝的以利亚和摩西;想起那个看到上帝把荣光洒满大地时惊恐万分的以赛亚;想起在去大马士革的路上突然失明的扫罗;想起见了天国而死去的犹太教博士西梅翁·本·阿扎伊;想起见了三位一体而发疯的著名的巫师维特尔博的胡安;想起那些痛恨不敬神的人读出上帝秘密的名字的犹太法学博士。他本人岂不是也犯下了那种罪恶?为了避免罪恶,他决定不自己亲自写下这个故事,而是将它转述给曼那德,曼那德由于恐慌把他留给了康那德……

Niederbayern, 2 Hälfte 15.Jh., H. 71,5cm, Historisches Museum, Regensburg


多明我的幻象
多明我的这个幻象和上面贝尔纳一样,也不是由本人写成。它后来被收录到《黄金传奇》中,成了许多图像创作的灵感来源。幻象的核心内容——和贝尔纳有爱的上帝相反——讲得是有一次多明我1215年在罗马逗留的时候,看到了基督向整个世界投下了三只箭矢(《黄金传奇》中将它解释成神对三种罪,即骄傲、淫乱、贪婪的回应),玛利亚为子民求情,为此她向基督引荐一位她信得过的人,因为这人通过他的布道使许多人归顺我主。
有趣的是,这个幻象是由一位编年史学者Gerhard von Frachet (1195-1271)写下的,他也使用叙事面具,说是从别人那儿道听途说的,然而这个别人却不是多明我会的成员,而是一位不知姓名的“虔诚可信的”方济会修士。多明我的幻象为什么要假借一个方济会成员的口说出原因不得而知,然而这却启发了日后的画家,Niccolò Alunno1469年为阿西西的方济会教堂画了一幅相同题材的画作:降灾祸的基督——求情的玛利亚——圣人,然而在这里文本中多明我幻象中“信得过的布道者”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阿西西或方济会中的圣人Klara, Franziskus, Rufinus(阿西西的第一位主教)Viktorinus(此人身份不详),以及两位瘟疫守护神SebastianRochus。箭矢象征着瘟疫和神的惩罚是黑死病爆发之后常见的主题,然而本来一个多明我的幻象变成了对方济会的颂扬(图画下方的城市正是阿西西)
Niccolò Alunno (del Liberatore), 1469, Priesterhaus zu Kevelaer am Niederrhein